编者按
第十六届开放时代论坛于年11月3日至4日在武汉大学社会学系举行,本届论坛的主题为:中国话语。
随着中国的进一步崛起,中国与世界、东与西、古与今的复杂关系也日益清晰地呈现出来。时移势易,基于中国立场与视角的去学术殖民的话语体系的建立变得有必要,也有可能。近代以来,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百年以来西方话语的强势传入,以及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西方话语在新兴社会科学领域的大规模引进,在在值得我们回顾反思。同时,如何深入中国文明的内在肌理,从大的历史尺度看待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过程的历史连续性,建构中国话语体系,更加有机地表达中国并与世界其他文明交流对话,这是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时代使命。本届论坛旨在聚焦于建立中国人文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自觉意识,展开跨学科探讨,立足中国文明及国史经验,从历史进程、思潮滥觞、概念传播、话语流行、社会变迁、文明复兴等诸方面深入挖掘,从中领略中西古今的碰撞交融。
本专题根据现场发言整理而成,并经发言人修订。篇幅所限,部分内容未能收入,内容编排并未完全按照发言顺序。
苏力:充实与空虚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先生的这句话准确描述了我的此刻。
就本届开放时代论坛的主题而言,我好像一直有准备,可以说些什么。我一直有这一学术追求,追求中国经验的自我表达。我也一直认为,中国学者完全可能对此有所贡献,不仅能解说中国的本土经验,其中有许多还一定具有普遍意义,可用来理解和解说外国的经验现象,发展出具有一般性的理论。自打年我回国任教北大以来,我的所有研究和发表,好坏另说,也不论学界尤其是我置身其中的法学界的辩驳批评,始终贯穿了这一追求,自觉且坚定。这一追求也一直推动我 中国话语问题,在我看来,是要许多学人对于各自的日常经验始终保持基于热爱而发生的深刻关切和高度敏感,并以此为基础做出好的研究。这里说的热爱,不是赞扬,而是一种割不断的情感联系,甚至是冷静。就像对自家孩子,你可能揍他几巴掌,却无法舍弃,你会为之仔细谋划和盘算。这根本就是一个没法抽象概括谈论的问题。说句不好听的话,抽象讨论这个问题,有社会意义,却几乎没有学术意义。这是我感到空虚的原因之一。
如今有不少中国学人出于种种原因在学术上是看不见或看不上中国经验的,无论是古代的,还是当代的中国经验。在他们的眼中,中国就是一堆积淀的错误,包括我们自身也全都是错误,其唯一的意义,只是为了证明他们今天了解的某些东西和他们信口开河的批评是远见卓识,证明他们已经接近甚至接触了上帝或真理。针对这一点,从宏观上在中国学界提一下“中国话语”,提一下包括学术在内的文化自信和理论自信,强调一下中国立场和视角,敦促学人尤其是年轻学人 但是,这只是社会意义。这种提倡或强调,或讨论,也许会改变一些学人的说法,但没法真正改变他们的观点或成见。有些人,由于种种原因,几乎从一开始接触西方的某些概念、理念或命题,就觉得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然后就不断重复,一辈子都在这般重复,还自以为是对真理“忠贞不渝”。如果有学人到了我这个年龄,即便就是更年轻一些,还一直固守那些所谓正确的或高大上的抽象语词、概念或命题,将之当成终结了历史的学术和研究,就不可能指望他们还能理解历史中国的学术理论表达,也不可能指望他们理解当代中国的伟大变革和经验,更不可能指望我们在此的讨论,可能说服或激发他们以中国经验为基础,来发展中国的学术和理论。
其他学科可能稍好一点,法学界问题会更大一些。因为法学界从一开始基本就研究法条,研究规范,并且是抽象研究,自然可以甚至就应当一心追求高大上,而且也没有经验的研究工具和方法来挑剔规范可能隐含的问题。只有将规范置于具体社会历史语境中来研究,有了一系列看得见、摸得着的约束条件后,才可能感知规范的社会实践会有收益,会有成本,才能察觉其中的所得和所失,才能察觉规范实际的效果是在不同的个人、群体之间分配收益和成本。这种分配,你认为公平,却一定会有争议,因为有切实的利害关系,人们很难达成和分享共同的规范。注重规范研究的法学一直不是这种传统。琢磨和死磕规范的字眼、含义本身不会有直接可见的重大利害得失。这个学术传统导致法学者不习惯、不愿意或没有能力仔细地分析问题。
还必须看到,中国的顶尖大学才开始从教学型大学转向研究型大学。此前,学术发表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一直很低。因此,有许多法学前辈基本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做经验性的研究,最好的只是编教科书,主要就只是复述和阐述中外先哲或经典作家的论断。“文革”后至少一代甚至两代法学人的学术起步都是以复述前人或他人为主的,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抄”,抄外国的,抄台湾地区的,“天下文章一大抄”,好一点的也就是改动个别字句。前些天南京大学的梁莹事件,真不是偶然的。如果要较真的话,即便我们这一代学者中,这类情况也不少。必须历史地看中国学术的发展,当时这类“抄书”就算学术,就算研究了。20世纪90年代之前文科基本是没什么科研经费的,没钱,自然没法提倡问题导向的经验研究。即便比较聪明、有想法的老师,又能如何去研究写作?因此,不少人几乎一辈子就是重复他们在35岁前后了解的一些概念或命题。人一旦形成了这种写作风格以后,到中年,还要让他们改换话语,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因此,在我看来,即便作为学术追求或理想,强调中国立场和视角,强调 在我看来,这个中国话语问题,需要研究者有道路、理论、制度和文化上的自信,认真 说到具体的“国际学术视野”,又必须警惕。任何学人对国际学术的了解都一定有局限,没有人可能全知全能;任何一国的学术也一定有局限,它通常只针对本国的问题在本国语境发生的。有主见的研究者千万不能让自己先前了解或其他学人了解的,其实注定是狭隘的所谓“国际学术视野”遮蔽或压抑他感受的中国问题,尤其是不能压抑或遮蔽中国问题促成了那些中国创造。要避免用欧美的经验来评判中国的经验,视其为“异端”,视其为必须革除的弊端。
真正困扰我乃至令我感到空虚的还有,文化自信和理论自信的问题,这个中国话语问题,根本就没法通过说道理来解决。不可能有人一提醒,他人就能确立或提升这种自信。这需要个人的觉悟,明白道理后,做出勇敢的选择。但真做出了选择,也未必就能解决。高度 还有一个大问题是,现在太多中文的人文社科学术作品,无论是否研究中国问题,包括引介西方的研究,都缺少真正的理论解说力。无论是伦理的,还是经验的,都很难令人感到智识的挑战和乐趣,很难让人有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或茅塞顿开的感觉。与此相关但并不等同的是,许多研究成果的叙述太不吸引人,语言不生动,味如嚼蜡。一个突出的标志是,在中国销路比较好的社会科学著作,几乎全是翻译作品,中文的人文学术著作还有不少畅销书,但中文社科学术著作几乎没有畅销书。我不认为畅销书都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但如果中文的社科著作写得不生动,这就是作者有问题。研究中国问题,如果没有很好的表达也不行,无法获得足够的受众,在中国都没有“中国话语”,又怎么参与国际的学术话语竞争呢?这是坚持“中国学术理论话语”的中国学人必须高度 这个问题在法学界问题更大。部门法往往集中 真正要解决这个问题,就是自己去做,我们身边人更多地去做一个一个的研究。我认为,在这类学术问题上,号召、告诫、相互鼓励、督促甚至奖励、惩罚,用处都不太大。真正好的研究,要靠研究者自身的觉悟,尤其是持续自觉的实践,这样不仅能及时发现有学术理论意义的中国问题,更重要的是能体察和理解中国的实践经验中隐含的道理,自觉改变自己研究和表述问题的方式,追求一种更生动、有效、接地气的语言表达。
最后,“中国话语”这个概念也需要界定,要避免各种非智识的误解。 上面这几点恰恰意味着,我们真正需要的其实不是一个抽象的可欲目标——“中国话语”,而是一批令人信服和赞赏的具体研究,有些还应当称为范本,供人以某种方式效法、模仿。它们必须概括了某些中国的经验,提炼出或隐含了某些具有一般意义的理论命题,或是借助中国人的历史、文化视角,启发了人们对某些老问题更深刻的理解。这就注定了我一开始说的那个“空虚”是真实和实在的——这是一个矛盾修辞!我们要讨论的“中国话语”真不是个有确定答案的智识问题,而是一项由学者自我选择并通过学术践行来构建的事业。
这一事业基本没法在社会层面规划,然后推进,它只能靠学者自我规划、自我努力、自我追求、自我超越,不仅不 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基于中国经验的各类研究会逐渐增多。对于绝大多数中国研究者来说,这类经验材料必定是他最容易获得和理解、分析的。
其他重大社会变量也会推动人文社科领域内中国的学术理论话语的增长。伴随着中国的高速发展,中国的崛起已经改变了国外许多人对中国的理解。即便是敌对,也将促进对中国问题的研究和 这更多是对于明天的期待。好的研究和好的作品,几乎永远是可遇不可求的。而一旦有了更多可效仿的好作品后,就一定会有更多范式上依葫芦画瓢,照猫画虎的作品,即所谓的常规研究。
这也意味着,我在此谈论中国话语意义真的不大,需要的只是个人的不断努力。
苏 力:北京大学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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