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岫亭ldquo狼爸rdquo

作者简介:王岫亭,笔名“牧晚亭”,女,满族,生于70年代初期。骨子里有着漂泊动荡的因子,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杂书,搬了很多次家,干过很多工作,做了很多个梦。现在某机关工作,以码字堆砌公文为生。

从学生时代,第一次参加文学创作比赛,作文获得“北方四省区小作家散文邀请赛二等奖”开始,写字已经成为见证个人成长、感悟抒怀的寄托,先后有多篇散文、辞赋、杂文、小说、报告文学等,在国家、省、市各级报刊、杂志中发表,获得过各级各类征文奖项。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华辞赋家联合会理事、中国诗赋学会会员、本溪市作家协会理事。

“狼爸”的风筝

王岫亭

又快到春风乍起的时候了,抬头望向城市的天空,会突然回想起40年前,蔚蓝天空下,我和父亲放飞的一只风筝。倏忽间,我老了,而父亲就更老了,他已然成了一位耄耋老翁。

但不管有多老,他的“狼性”或激昂僭越,或颠沛流离,就像那只放飞的风筝,虽然在我们的视野里隐匿了,却从未在我们的内心里消退。

父亲,堪称一部百科全书。天文地理、政治经济、历史军事……从小到大,我所有的疑惑在他那儿都能寻求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当年,他总是穿着一件土蓝布的上衣,洗得浅白,衣服的4个兜子里,塞着纸壳卡片,每张卡片上标注着一个汉字的读音和注解,父亲一直在背记《新华字典》,走路时、吃饭后、睡觉前,随时随地,父亲都掏出一叠小卡片,不仅自己一一辨认,也严肃地考问着我们。

高二时,父亲为我们文科班代过一节语文课,课上,每个生僻字的出处、字意都被他源源道来,如数家珍,而每个词组在他的带入下都会被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多少年过去了,同学们还不时跟我提及这节语文课,才知道原来汉字是可以这样幻化的,而语言是可以这样左右逢源的。30年后,在我学习写作辞赋这种极难的文体时,竟自然而然地运用起了父亲的汉字记忆法,我创作的《抗联英雄赋》还到北京领取了“最佳辞赋创作奖。”

父亲认准一个理儿:知识决定命运。并且,父亲篡改过一句古诗,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改为“万般皆上品,至有读书高”,用毛笔写成横幅,贴在我们黑暗的小屋里,时时敲打着我们贪玩的心。

尽管那时,父亲和爷爷都被打成走资派,每天带着“大盖帽”游街挨斗,三伏天,爷爷被按在工农兵小学的领操台上,裹上3床棉被曝晒,老实懦弱的爷爷选择了自杀,来逃避无尽的折磨。当年,父亲不过三十多岁,精神上很困厄,未来见不到一点儿光亮,家破人亡的惨痛,压迫得他韶华白发。但父亲却始终以理扛上,倔强不屈,腰板儿直了又直。

父亲因为家境窘困,只念了一个速成师专,没念过本科大学,这成了父亲一生最大的隐痛和遗憾。因此,他把巨大的成才梦想和教育心血全部倾注在我们兄妹仨身上,希望用儿女学业的成功来弥补他的遗憾,也改变逆境带来的厄运,让我们放飞自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那个年代,人人忙着闹革命,相差仅2岁的哥哥、姐姐却在父亲这个“牛鬼蛇神”的逼迫下,不敢离开课桌一步。

父亲认为,语言是百科知识学习的基础和钥匙。“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绺”,每天清晨,父亲都把唐诗宋词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写下来,标注拼音,解读文意,然后帖在房门上,晚上下班回来,我们都要背对着房门,面对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和冷落落的父亲,一溜儿排开,挨个儿背诵。

贪玩儿的结果是:不允许吃饭之外,还要挨一顿狠狠的“手板儿”。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在10岁时,就能很流利地背诵白居易那首又长又涩的《琵琶行》。小学二年级时,班主任考校学生的寒假自学情况,我绘声绘色、洋洋洒洒地背诵了这首《琵琶行》,那一刻,全班都沸腾了,“哇”声一片。

曾经有人问我,背诵唐诗宋词这种方法有用吗?是的,现在,我除了能记住《琵琶行》开头那一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之外,再无所记。但诗词语言之美、音韵之妙、意境之深远,已经深深融入骨髓,渗入血脉,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溢着清浊扬抑,温婉灵秀。

听母亲说,哥哥5岁时,因为一首唐诗没背下来,气得父亲揪着哥哥的脖领子就要把他扔到井里去,是奶奶哭天抹泪以死相逼,才把她的宝贝孙子救下来。哥哥的胆量在那次“历险”之后不翼而飞,时值不惑,已经成为一名大学教授的他,每每面对父亲的训诫和教导还泪眼婆娑,辩白无力。

父亲用他的教育理念和威严血性,为我们定立了苛刻的“家规”。

我们不能撒谎。小时候,我穿的一双塑料凉鞋被河水冲走了,撒谎说是被人偷走了。心里想“被迫丢”和“主动丢”的结果相比,可能会少挨一顿板子。谁知父亲知道我撒谎,操起笤帚就来撵我,街坊邻居都出来卖呆儿,大喊快跑。在那次魂飞魄散之后,我再也没有说过谎,只要有慌意,就会在刹那间舌头打卷,面红耳赤。

我们不能穿得花胡留梢的。为了让我们勤俭节约,我的衣服都是哥姐穿小的、穿旧的。上初中时,我的蓝色校服裤子的膝盖上补了两块黑布,方方正正的,十分醒目。校长在全校课间操时,举着大喇叭喊“要向初二二班的xxx同学学习,学习她艰苦朴素的作风……”竟臊得我恨不得一条地缝钻进去,因为那时候,各家条件都基本改善了,女孩子穿得这么寒酸的很少了。上高二时,同学送给我一条已经旧了的体型裤,但在父亲看来,读书学生穿体型裤显然太潮,不合时宜,他说我穿得像“鸡肠子”,堵在家门口逼我脱下来,否则不允许上学。就是现在,父亲依然管控着我们,衣服颜色不能太艳,款式不能太新,样数不能太多。

我们没有零花钱,没有压岁钱。小时候,因为阅读习惯的养成和文字量的突涨,我对读书已经如饥似渴。书里有万花世界,许多人物和故事在书里面春花秋月,来来往往。但那时是课外读物十分匮乏的年代,记得5岁时,我发高烧住院,母亲背着我到小卖部想给我买根3分钱的冰棍降降温,我坚定地摇头,指着一本《警察的故事》让母亲买,一本3分钱。我的少年时光,最盼望的就是每天早起,家里炉膛的火灭了,做不了饭,母亲就会急忙塞给我2毛钱,让我买一根麻花当早餐吃。这时,我就会饿一上午肚子,将2毛钱攒起来去买小人书,那点钱只够买小人书。小学毕业时,我的半米见方的小柜子里,已经藏满了小人书的诱惑,只可惜搬家的时候,小人书全部遗失了。

父亲还不允许我们去同学家串门。怕耽误学习时间,也为防止我们学坏,父亲对我们进行了“社交管制”,去同学家要请假,但基本没有准假的时候。

这一切,在旁人看来几乎不近人情,却是父亲最基本的“家规”,我们必须无条件服从、遵守。父亲以“打”出名,我们成绩倒退要打、作业没完成要打、不好好练字要打、说脏话要打……在我们眼里,父亲心狠手硬,毫不通融,就是一个令人胆颤的“狼爸”。而母亲在子女教育上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帮凶”,父亲惩戒我们时,在母亲那里,我们得不到任何怜悯和同情。我们不幸出生在“狼窝”,一生都心有余悸。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当年我们并没有真正地挨到过多少板子,只要被打过一次,那种痛彻心扉就足以令我们在错误面前醒悟顿足。父亲更多的时候是拿着戒尺唬吓我们,讲明惩罚的原由,用“打”的方式让我们懂得是非道理。

“狼爸”威逼的结果是,年高考恢复第二年,“牛鬼蛇神”的子弟可以参加考试,父亲象遇到了春天,破釜沉舟,冲破招考条件的限制,激励年仅15周岁的哥哥从八年级连跳两级,走进考场。按要求,假如他当时考不上,就必须直接到十年级就读。哥哥终以高出高考录取线一大截子的成绩被一所本科理工大学录取。当年的小镇,只考上了2个本科大学生,轰动一时,乡里乡亲敲锣打鼓送来大红喜报,人们都在传说着“狼爸”“不打不成才”的教育方法。

对于“狼爸”的苛刻家规,我们是有怨言的。我们的童年多了顾忌、压抑和拘束,少了无忧无虑和酣畅快乐。父亲的“狼性”似乎隔断了父子的自然亲情,隔断了家庭的天伦之乐。

对父母,我们只有敬畏,没有眷恋和依赖。很多年以后,有一天,姐姐忽然对我说,她都是在成年以后才懂得嘴不光是用来吃饭的,还可以传达一种亲昵和热爱。是呀,我恍然,父母从未亲吻过我们,从未表达过对我们的亲切和宠溺。

“子不教,父之过”。多少年以后,父亲振振有词:“对你们严格,是为你们好,假若你们成不了才,天天要饭吃,现在就该埋怨我对你们没有尽到教育和监督之责了。”在父亲看来,“棍棒教育法”不是家教的目的,只是明家规、定尺度。

其实,现在已为人母的我,深深体会了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教育理念。“从小看到大,三岁定八十”,在我们还懵懵懂懂的时候,父亲给我们定品格规范,定善恶美丑,定敬畏是非,幸运的是在“狼爸”的彪悍教育下,我们兄妹仨没有被压迫成“奴性的小绵羊”,而是知书达理、内敛恭让、吃苦耐劳、执着坚定,才艺各有所长。“一门两本科”的奇迹,在当年那个年代,在当年那个县城,无疑是成功的、轰动的,甚至是传奇的。

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在“狼爸”的无情和威严下,掩盖的却是一种深沉的、润物细无声的大爱。记得小时候,我们家就住在碱厂二中院里,学生们正在操场上做间操,5、6岁光景的我跑散了辫子,父亲拽过我,蹲下身来,耐心地给我梳辫子。满操场的学生们都扭头看着我们笑,我也傻傻地回笑着,心中涌起一种对父爱的自豪和满足。

记得二十多年前,父亲曾经领着我看过一部日本纪录电影《狐狸的故事》,当时年幼的我不太理解,当小狐狸还赖在老狐狸身边撒娇的时候,老狐狸却绝情地把它们从家中赶走。那些被咬伤并被赶走的小狐狸的眼中充满着忧伤和委屈,然而老狐狸则是义无返顾般的坚决和果断。最后,老狐狸在冰天雪地中孤独终老。通片无一句对白,却看得铁打的“狼爸”热泪盈眶。

我问父亲,狐狸爸爸为什么要那么狠心地去咬它的孩子?

父亲意味深长地说,是为了让小狐狸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后来我才慢慢懂得:无论是狐狸、狼,还是人类,都是靠本能中的天性来延续对下一代的关爱的,尽管有些残酷,有些不近人情。“溺爱”,只会毁了人类和动物持续生存的天然法则。

哥哥培养的成功,更加坚定了父亲的信念,他把心血转而倾注在姐姐身上。当时,高考把英语纳入考试范畴,可我们居住的小镇没有英语教员。恰逢此时,县城一所学校征调父亲,于是父亲把姐姐和已经半身不遂的奶奶带到了县城,除了想为奶奶寻求优越的就医条件外,更主要的是想给姐姐和年幼的我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母亲和我则暂时留在了乡下。仅仅几个月,父亲就被这种“几头兼顾”的生活折磨得只有90斤了。

姐姐考大学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父亲寝食难安。当得知到市里取录取通知书的人乘坐周六晚的火车回来,周一才能公布情况时,父亲竟冒着瓢泼大雨迫不及待地拽着我去火车站接站。当听到姐姐以全县文科第一的成绩被一所本科大学录取时,父亲欣喜万分,硬是把雨伞塞到对方手里,连说“不要了,不要了”。当然,那一刻,父亲也没忘了拍拍我的脑袋说:“老笨,就剩你了。”

此后的岁月,父母同时供2个大学生读书,生活非常拮据,父亲和母亲省吃俭用,每晚都挑灯熬油,挑火柴棍、糊火柴盒、勾线手套……,为哥姐一点点攒学费。父亲说,只要你们能考上大学,我和你妈就是省吃俭用、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完成学业。

因为是老幺,跟哥、姐相差近十岁,我多少有些散漫。而此时,改革开放之初,父亲那特殊的出身背景和坚实的工作能力把他推向了政界。忙于公务的他对忙着看琼瑶、金庸小说的我说:“我老了,打你也打不动了,又没时间总盯着你,一切全凭你自觉了。”记得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还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捧着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看得惊心动魄,昏天黑地,全然不理会小屋门外的父亲焦灼万分的心。

自觉的结果是我只考取了一所中等院校。事后证明,短暂的学业已经适应不了突飞猛进的时代。再补,也补不来为人看重的第一学历。为此,父亲常常懊恼不已,而这也成了幡然醒悟的我这一生莫大的遗憾。

哥、姐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繁华的城市,我却留在了县城,留在了父母身边。每当哥、姐回家探亲,天南海北、见多识广地闲聊一气,我便恍如井底之蛙,作“惭”自缚。所以,当上级部门要调我到市里工作时,我意欲前往。

因为需要暂时通勤,考虑到我的家庭、生活会有一定困难,父亲再三阻挠。

有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对父亲说:“古时孟母三迁,为的是给孩子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您常说这辈子最大的贡献就是把我们兄妹仨带出了小镇,每人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减轻了社会负担。我和您一样都没能进入高等学府,所以我也要尽我所能地为我的两个孩子(孪生)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到老时,我才不会有所遗憾。”

父亲一时竟无言以对。好长一段时间,一脸没落和无奈的父亲才叹息一声说:“只要你们顺心顺意,想走就走吧,我和你妈不做你们的绊脚石。你们都出息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父亲似乎老了,也才顿悟,老了的父母身边是需要儿女的陪伴的。父亲的狼性虽然已经不足以掌控我们了,但他的血性却让他至始至终都不卑不亢,缄默不语。

后来,母亲对我说,我搬家的那天晚上,父亲辗转反侧。母亲问何故,父亲说,孩子们翅膀都硬了,能走都走了,我怎么突然间就空落落的呢。

我想象得出,黑夜里,躺在床上的父亲,一定因为失眠而不停地在一遍一遍的搓眼睛……是啊,父亲倾一生心血为儿女做出的贡献,换来的却是似断非断了的风筝一样的儿女亲情。

记得唯一一次父亲领着我在碱厂二中的校园里放风筝,他告诫我,柁线的纤细经不起风起云涌的冲击,放线一定要小心。我把父亲的话当作了耳边风,一兴奋就让线挣脱了。

仰望高深的天空,风筝就像断了线似的,瞬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拼命地追赶着。

我喊,风筝向哪飞?父亲说,风筝向暖飞。

喟然一声长叹,父亲久久无语。

是啊,父亲对孩子的爱就像一根风筝线,父亲在这头,我们在那头。父亲拼劲全力,用他那种身处逆境,不折不弯、锲而不舍、孜孜不倦的“狼性”精神和大爱无私的责任,让子女在优胜劣汰的社会环境中,融进了一种处世样态,掌握了一种学习技能,增加了一种生存本领,护我们一生周全,助我们越飞越高。然而,父亲对儿女的期望和牵挂,反而成为儿女一生且行且远的行囊,我们拼命地挣脱“狼爸”的控制,飞向天空,飞向自由,全然不顾“狼爸”的血性已然一点点耗尽,生命一点点衰老了。

多少年以后,父亲还站在原地。我们,却已飘在远方。

苍老的父亲,再也没有拽动过那根风筝线。因为他知道,风筝已经习惯了天空,再也回不去了。

编辑:一寸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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