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人張漢喆1),以鄉貢赴禮部會圍,與友人金生及舟子二十四人登船。
風順海濶,其疾如飛,忽看西天,赤日乍透,一抹烟雲之氣,起自波間,雲影日彩,明滅相盪。
俄而,雲成五彩,平浮半空,雲下若有物,突兀而高起,依俙若層樓高閣,而遠不可辨矣。良久,日隱重雲,樓閣之形,變成萬堞層城,極目橫亘於銀波之上,逾時而廓開無所睹,此乃蜃樓也。
篙師驚曰:“是爲風雨之徵,愼勿放心也。”
已而,獰風怒號,急雨滂沱,孤舟出沒,漂泊無涯。舟中人,或有昏倒不省者,或有堅臥痛哭者。夜色昏黑,咫尺莫卞,舟底則水多漏人,船上則雨如翻盆,船中水深,已沒半腰。
舟中人自分必死,張生乃權辭曰:“東風甚急,孤蓬如飛,一日千里,吾觀地圖,以知琉球國,在耽羅之東,海路三千里,今夜必炊飯於琉球國矣,”
衆乃大喜,蹶然而起,頃刻卸水。度了三晝夜,風雨稍定,但見水天相接,不見端倪。
金生及諸篙師,皆咎張生,曰:
“以君浪生科欲,使我無罪之人,擧將判命,我死之後,當困君之魂,以雪此讐。”
張生用好言慰之,强令炊飯,以飯之善否,占其吉凶,飯果善就,諸人稍慰。
少頃,大霧四塞,船猶隨風自去,不知其所屆。
日將夕,忽有異禽,飛鳴而過,舟子曰:
“此水鳥也!晝而浮游海上,暮而必歸宿洲渚,今日暮而禽始歸,可知洲渚之不遠。”
衆皆欣踊喜笑。
及至夜深霧開,天晴風息,月明中天,有大星光芒射海,瑞彩盈空,疑是南極老人星也。
翌日天未明,霧又作,至午開霽,見船在小島之北,而隨風漸近於島矣。
滿船喜踊,下舟登岸,登高望之,則此島東西狹而南北長,幅圓可四五十里,而無居人。
有一道淸泉,味極甘爽,滿島雜木蓊蔚,多杜冲松栢。岩石之間,多如椽之竹,獐鹿成群,烏鵲繞林。島中有三峰竸秀,高可五六十丈,泉源出自中峰,曲曲爲長溪,東入于海。
忽有一大橘,自上流浮來,乃沿溪而上一里許,果有雙橘樹,綠葉成陰,朱實交暎,諸人亂摘噉之,包其餘而歸。掘野鼠,探山藥,探薪汲水,煮海爲鹽。又入水,探鰒魚二百餘箇,積于草幕下。搜檢行橐,只有一斗稻米·六斗粟米,不過二十九人數日之粮。乃細剉山藥,糅之以米榖少許,炊作饔飱2),又膾生鳆,味甚適口。
又使舟子,伐竹爲竿,裂衣爲旗,立于高峰之上,又積柴峰頭而燃之,使往來舟楫,知有漂人而來救也。過了四五日,一舟子,探得一大鳆,剖其甲,有雙珠,明彩射目,大如燕卵。
偕行商人曰:“以此給我,則還國後,當以五十緡酬之。”
舟子爭價,至夕,乃以百金爲爲成券。
居無何,一點帆影,來自東溟之外,舟人皆增薪吹火,以起烟光,揮竹竿於峰上,聯衆聲而大呼。日將夕,船漸近,而船上人頭戴靑巾,上穿黑衣,下無所着,乃倭人也。彼船過島而去,落落無相救之意,舟人叫呼大哭,聲動海天,忽自彼船發送小船,泊於本島。
船上人十餘丁,登鳥岸,腰帶長劍,氣色暴戾,攔入人叢中,書問:“爾何方人?”
張生答曰:“朝鮮人,漂流到此,乞垂慈悲,活我衆命!不知相公何國人,今向何處?”
彼答曰:“俺南海佛,將向西域。爾以寳物禳我,或有可生,否則死。”
張生答曰:“本島素不產寳,且逢漂流,萬死一生,船上物件,皆已投海,身外安有隻物?”
彼人輩相與喧噪,而語音侏離,不可曉。
良久,彼人揮劍咆哮,赤脫張生衣服,倒懸于樹上,又取諸人,脫衣縛倒,遍探其囊中,獲雙珠及生鳆,只留粮米·衣服,相與咻噪,乘小艇而去。
於是,諸人自相脫縛,如得再生。
諸人欲去峰上旗竿及烟火,張生曰:
“往來舟楫,未必盡是水賊,南國之人,不若倭奴之殘忍,必有拯活者。何可因噎廢食?”
舟子曰:“彼南海雲烟間蒼茫而見者,必是琉球國也。其遠似不過七八百里,若得北風之帆,三飱而可往,豈可坐此餓死?”
衆皆曰:“甚好。”
乃登山斫木,以備櫓棹,修戢船板。
未及三日,忽見西南遠海,有三隻大船,直向東北過去。乃揮旗起烟,叫呼不絕,號哭乞憐,合手叩頭。
彼船中五人,乘小艇來泊,皆以絳色畵布,裹其頭,身着翠錦狹袖。
有一人,鬚髮不剪,頭戴圓巾,以書問曰:“爾是何國人?”
對曰以:“朝鮮人,漂海到此,乞蒙慈悲,得返故國。”
着巾者,復問曰:“爾國有中土人流落者,可數以對否?”
張生疑是大明遺民,書答曰:“皇朝遺民,果多逃入我國者,我國莫不厚遇,錄用其子孫,不可殫記。未知相公在何國?”
答曰:“俺大明人,遷居安南國,久矣,今因販豆,將往日本,爾欲還本國,須隨俺,抵日本。”
張生涕泣,而書曰:
“吾屬亦是皇明赤子也,壬辰倭亂,陷我朝鮮,魚肉我,塗炭我,其能拯我於水火之中,措我於衽席之上者,豈非皇明再造之恩乎?噫嘻痛矣!甲申三月崩天之變,尙何言哉?以我東忠臣義士之心,孰欲戴一天而生也?然而父母之亡,孝子不能殉從者,以其天命不同。存亡有異也。今於萬里萍水,幸逢相公,非徒四海之兄弟,同是一家之臣子。”
着巾者讀之,悲咽之意,溢於色辭,援筆點之,且讀且點。讀畢,即款款然携張生之手,並引諸人,共登小艇,泛彼中流,轉上大船。以香茶·白燒酒,饋之,又進饘粥,分置張生等二十九人於二房。
張生問着巾者姓名,乃林遵也。
問遵曰:“船上有不剪髮着冠者,有削髮窭頭者,何不同也?”
遵曰:“明人逃入安南國者甚多,不剪髮二十一人,皆明人也。”
問所泊小島名,乃琉球國地方虎山島也。
張生周覽船制,則船如巨屋,房室無數,聯軒交櫳,疊戶重闥,器玩什物,屛幛書畫,俱極精妙。
林遵引張生入船腹,由層梯而降,則船廣百餘步,其長倍焉。一邊多葱畦蔬圃,鷄鴨自近人不驚飛,一邊多積柴薪,或雜器用之屬。又有一物,其大如十石缸,而上圓下方,旁通一孔,以朱漆木釘之,大如指者,塞其孔。拔其釘,則水岀如涌。
林遵曰:“此水器也。盈器之水,用之不竭,添之不溢云。”
又由層梯而下,則米榖·錦繡百貨藏焉,而限其一邊,區而別之,多作羊押·羔圈·狗彘之屬,或友或群。
又由層梯而下,則乃船之底也。蓋船制共爲四層,人在上層,房屋相連,其下三層,間架井井,百物並畜,百用俱通。
船底藏二小艇,其即俄者所乘者也。船底儲水,容泛小艇,而又有板門,通于海,半沒水中,半露波上,惟意開閉,小艇由是岀入。板門開閉之時,海水通入于船底,而旋自水桶中瀉岀船外,如懸瀑焉。蓋水桶長二丈餘,圓經一拱餘,而上巨下細,如囉叭,而中通外直,下有雙環,抱其雙環,左旋右斡,吟作短歌之音,則船底之水,自水桶中瀉出,極其奇巧。
彼人不許詳看,由梯而上,躡二層,則已在船之上層,一上一下,其路不同焉。
翌日,西南風大作,波濤如山,彼人輩無難色,高張白布帆,船往如飛,達夜而行。
安南人方有立,問張生曰:“爾國人有流落于香俜島者。知否?”
張生曰:“未知。”
有立曰:
“昔余漂入此島,島在靑藜國,島中有朝鮮村,村中有金太坤者。自言,渠四世祖朝鮮人,作俘于淸,流入南京。隨明人避世于此,築室娶婦,子孫繁衍,且居人稱道。太坤之祖,精通醫技,能得人情,家計豊殖,而築臺高岡,遙望故國而悲泣。故後人名之,曰「望鄉臺」。”
林遵問我國俗·人物·衣冠·山川·地方。
張生答曰:
“我國襲箕子遺化,崇尙儒敎,觝排異學,國以禮樂·刑政爲治,人以孝悌·忠信爲行。於是乎,四百年培養之餘,人材蔚興,文章道德之士,史不勝書。衣冠則損益殷周之舊制。集成皇明之文章。山有萬二千峰之金剛,水有三浦·五江3)之襟帶,地方不知幾千里。可得聞貴國之風土·衣冠文章乎?”
彼人輪看之,喧噪不已,竟無所答。自此,彼人筆談,不曰「爾國」,必稱「貴國」,不曰「爾們」,必稱「相公」矣。
翌日,見大山在東北,乃漢拏山也。
見若不遠,諸人喜極,放聲號哭曰:“哀我父母妻子,陟彼[山+田]矣!”
林遵書問其故,張生答曰:“吾屬皆耽羅人也,家山在近,故如是矣。”
即見林遵與彼人酬酢,而相與喧噪,有爭鬨之狀。明人環立一邊,安南人環立一邊,高聲肆惡,怒目咆喝。向林遵輩,若將闘鬨,林遵輩則有緩頰和解之色。
如是相持,日已過午。林遵曰:“昔耽羅王殺安南太子,故安南人知相公爲耽羅人,皆欲手刃,俺等萬方勉諭,僅回其意,而猶以爲不可與讐人同舟以濟,相公當自此分路矣。”
蓋世傳「濟州牧使殺琉球太子云」者,乃安南耳。
林遵急發我人船,分載張生等二十九人,泣送潮頭,分路去了,殆若日暮迷路,嬰兒失母,莫知所向也。
午後風急,船行如飛,漂向黑山大洋,而已,陰雲凝合,急雨大作。黄昏,到鷺魚島之西北,乃當初遇風漂流處也。夜滐,洪濤舂天,颶風簸海,舟人哭曰:
“此地海路最險,亂嶼危巖,尖岀波上,波濤極猛,雖無風之日,舟或破沒,今狂風捲海,怒濤接天,此乃必亡之地也。”
諸人皆以揮項包其頭,巨繩纒其腰,且纒且哭,蓋欲死後不使身面觸傷也。
張生亦驚魂飛越,欲哭而聲不出,仍大呼嘔血,昏倒不省。即見濟州前日漂死人金振龍·金萬石在前,其他奇形怪鬼千百其態,皆接于眼,又有一美娥,縞服進食,乃勵精開眼,則皆夢也。
二舟子匍匐舷頭,將欲救鴟,爲風所飄,落水而死。
俄而,船板破坼之聲動海,諸人失聲哀呼曰:“船已破矣!”
相與呼兄呼叔,蓋同舟諸人,多兄弟叔姪故也。
金生抱張生,而哭曰:“海天孤魂,捨君誰依?”
遂引繩,與張生合纒兩身,久待而船不破,擧頭視之,有大山斗立于前。
俄而,舟已近山,進退出沒,而見怒濤擊岸,銀屋翻空,夜黑霧合,不見咫尺,依俙見諸人爭先跳下。蓋自恃潛泅之術,而張生則全昧此法,即倉黃跳下,自腰以下,罥掛於石嶼之頭,手足亂攫,匍匐而行五十餘步,則已出岸際。
依岸而坐,神魂未定,四顧無人,只見諸人從波間潛泳出來,僵仆岸邊。
良久,各起團坐,望海而哭曰:“吾輩之生,皆賴潛泅,可憐張生付之無可奈何之境,何面目歸見濟州乎?”
蓋知張生已死而然矣。張生大呼曰:“吾乃在此!”
衆人抱張生,而哭曰:“吾等潛泳四五里,出入萬死獲一生,相公渺然弱質,且昧此術,安得先我登岸乎?”
張生備述所經,衆皆嗟異。
初登船者二十四人,到今登岸者纔十人,可知落水死者,爲十四人也。
時夜黑風獰,飢寒轉甚,乃尋覓人村,拚壁緣崖,魚貫而登。
張生跌足,倒墜於千仞深塹,昏絕移時,收拾精神,步步登岸,舟人已去遠矣。
忽有野火一把,明滅熒煌,若往若來,遂隨行十餘里,火光赤而靑,倏然而滅。四顧荒野,闃無人跡,始知爲鬼火所引也。進退不得,依邱而坐,忽聞大吠聲,隨聲而行,至一巷口,果然一篙師,率島中人,燃炬而出。逢張生大喜,仍與偕歸村家,燎衣進粥。
到此者只八人,乃知落崖死者,又二人。
於是,衆皆昏倒,翌朝始有省識,詰于島人,則本島隸新智島鎭,北距本國爲百餘里,西南距濟州爲七百里,島之幅員爲三十里。
島人供其朝夕,養病三數日,祭了同舟渰死者十六人,轉到叢祠,祈了善還。
有老嫗,邀張生,坐廡下,使素服美娥進食,怳然若風波中昏倒時進食之娥也。
張生甚嗟異。問于居停主人,則是趙氏女,而老嫗即其母,今年二十,寡居已有年云。
張生告以夢中之異,主人曰:“吾有一婢,名曰「梅月」,而年前見賣於趙家。若使此婢居間,則事可諧矣。”
又數日,主人偕梅月來,謂曰:“俄梅月所傳,趙女聞夢中之事,若有情感,而别無峻拒,是許之也。況其母今夜修齋山寺,客之偸香,政在今矣!”
敎梅月,以如此如此。
是夜,張生至其家,見窓下有一樹梅花,山月已斜,花影婆娑。佇立花下,夜色將深,群動已息,唯有短狵吠客。梅月聞犬吠聲,呀然啓門而出,引張生入室。
澗月在窓,室櫳晃然,而見趙女擁衾在床,驚起而坐,嚴辭峻拒,若將不容。及聞,慇懃說話,秋波乍轉,話頭漸低,或含羞露態,或佯怒强罵,曰:“梅月賣我,可殺哉!”
及其同衾昵枕,神魂蕩漾,而怒罵之聲已絕,繾綣之情難掩。
雲雨已畢,女攬衣而起,手整雲鬟,笑看張生,而語曰:
“可憐梅月在外凍甚,何不招入耶?”
張生呼梅月入室,而笑謂女曰:“初何責其可殺,後何憐其凍甚?”
女嬌羞不答。
已而,水村鷄鳴,東天向曙,握手相別,哽咽不能語矣。
翌日,舟子告順風可以利涉,張生乃登舟,趲程二日,到康津。轉入都下,戰藝南省,飲墨後還鄉。以昨年仲冬乘船,於翌年五月始還,漂流得還者七人,四人已化,一人病臥云。
伊後幾年,張生登科,至高城郡守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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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張漢喆”,(-?),朝鮮後期文臣。號鹿潭居士。本貫海州,居住在濟州。『漂海錄』作者。
2)“饔飱”,早飯及晚飯。
3)“三浦”,朝鮮時代東南沿海對日貿易三大港口,即釜山浦/富山浦;薺浦/乃而浦;鹽浦。“五江”,即首爾重要的五個渡口,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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