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都是山东人,那年月,山东人的最大嗜好是喝酒和吃饺子,所以每到星期天,连队都要吃饺子。
指导员李清林天生是个不安分的人,吃饺子也要让连队吃出个名堂来。连队吃饺子是以班为单位到炊事班打面粉和饺子馅,然后自己包,包好后到炊事班下饺子。指导员说,通过包饺子可以看出一个班的团结和作风来,哪个班包得快,说明哪个班团结好、作风好。
“吴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各个班一到星期天包饺子,就进入了竞技状态:谁排队打面、谁排队打饺子馅、谁和面、谁擀皮、谁包,一切都要安排的井井有条,而且还要速度快。一旦包好了饺子,各个班就抬着铺板上的饺子飞速地到炊事班排队下饺子。排在前边的洋洋得意,排在后边的灰头土脸。炊事班的杀猪锅早就沸腾了,可炊事班长刘强云令杨富财把着门,就是不让下饺子,因为要等指导员来检查。
炊事班门外,铺板一字排开。指导员背着两手,慢步低头细细地检查着排队的先后。当然受表扬的是排在前面的,挨骂的是排在后面的。挨骂久了,各班也就悟出了道理。饺子包的像包子,速度也就上来了,也就排在前面了。
指导员当然也不是笨人,看出了问题,就又骂起娘来,不但检查快慢,而且检查质量,对像包子似的饺子下令立马返工。久而久之,连队的每一个人都成了包饺子的高手。我返家探亲时,曾一人为全家包过一顿饺子。和面,擀皮、包,其速度和质量令家人咋舌。
指导员不但爱吃饺子,而且还爱吃羊肉饺子。他73年调到我们连队后,每逢吃羊肉饺子就令我大伤脑筋。
连队对不吃羊肉饺子的战士,是另外炒菜。所以每到吃羊肉饺子时,我都是包好班里的饺子,再去炊事班打菜吃。其实我并不想特殊,对吃不上大肉饺子我也安然,从未对指导员的“霸道”提过意见。
指导员是个特别有个性的人,对连队的要求特别严,对不能整齐划一特别反感,哪怕是吃也不允许有例外。他向刘强云询问了谁不吃羊肉饺子后,便气势汹汹地大动干戈了。
那天,包完饺子,我看着班里的战士抬着铺板走后,心里顿时轻松下来。当我正要拿出香烟点燃,却忽然看见通讯员曾宗国出现在门口。
(曾宗国,年四川乐至县入伍。)
“五班副,指导员叫你到连部去。”曾宗国笑嘻嘻地对我道。
我一踏进连部的门,指导员就劈头盖脸朝我吼起来:“五班副,听说你不吃羊肉?毛病,哪来的臭毛病。”指导员歪着头,面色铁青,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嘶哑着喉咙对着我大发脾气。
我也不知道他哪来这大的火,愣愣地站在连部门口听他训斥:“羊肉咋不好吃,吃了能药死你啊!你是不是共产党员?啊,不是。那你是不是要求入党啊,入党得信仰共产主义。你信仰什么啊,你信仰的哪个宗教不吃羊肉。告诉你,你不吃羊肉就别想入党,有我在,你的入党问题解决不了。”指导员恶霸霸地用手指着我,吐沫星乱飞,没鼻子没脸地将我训斥得无地自容。
文书贾万章和理发员周荣甫站在桌子边包着饺子,看着指导员训斥我,偷偷地抿着嘴在笑。二十多年后,我见到贾万章,他说“指导员就那样,凭感情训人,他要是那样训我,我早就不挺了。”
(周荣甫,年四川乐至县入伍。)
我当兵前从未吃过羊肉。那时实行的是供给制,每人每月半斤油,半斤肉,吃肉就是过年,所以吃肉是件非常奢侈的事。羊肉是供应少数民族市民的,也是每人半斤,不是少数民族,哪能吃上羊肉啊。从未沾膻,不知其甘,俨然拒之也就在情理之中。
连长坐在桌前,绷着脸,吸着莫合烟,冷冷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从来就是个看客,而且他特别喜欢看指导员训斥人,他这样做既不得罪人,也能解决问题,同时也有热闹看。所以,挨训时,你根本就别指望连长打圆场。
指导员看着我愣愣地不反驳,也就没有了恁大火气。但仍不依不饶地说:“你今天给我吃了这碗羊肉饺子,我倒要看看你能怎样,莫非吐出来不成。”他转脸对曾宗国喊道:“把桌上的饺子端给五班副。”
看来指导员是有意在刁难我了,而且是准备好了的。对他霸王硬上弓的做法虽然我极为反感,但却也无能为力,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端着通讯员递过来的碗,如同千斤在手,疑虑重重,迟迟动不了筷子。
得意洋洋的指导员穷寇猛追:“你要是吃了真能吐出来,我就服了你。要是吐不出来,我说话可是算数的。入党,没门。”
人被逼到了墙角,也就无了顾虑。我忽然端起碗,用筷子飞速地往嘴里塞着饺子,我也不知道塞进了多少个,忽地,胸内一阵翻腾,一股浊气上拥,不由得我不张开嘴,将嚼碎成粉的羊肉饺子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指导员惊诧地瞪圆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嘟囔道:“还真他妈的吃不了羊肉啊。”连长倒是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我两眼都是泪水,泪水都是委屈,委屈的目光折射出愤怒盯在指导员身上。
指导员突然仰脸哈哈一笑:“算了。以后吃羊肉时让炊事班给你单独开小灶。通讯员,给五班副端碗水簌簌口。”通讯员从桌上端了一个碗递给我。
我端着碗,刚要张口,一股醇香的酒味扑鼻而来,我斜视了一眼连长,忙低头呷了几口。指导员又突然吼道:“好了。滚吧。”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羊肉。被逼无奈,挨骂受窘,其惨状回想起来令人难以重忆。
那年底,我也不知道是怎地开了戒。吃起羊肉来狼吞虎咽,比什么都香。既然吃了羊肉,得其香后,也就逐类旁通地马肉、狗肉、驴肉等什么肉都吃了起来。
我想,如果没有指导员那一逼压,也许我如今仍是半个苦行僧呢?
注:
年4月3日下午,我在西安杨朝生家中正在和他叙旧,战友焦海军打来电话,告知了我贾万章的电话号码。找到了贾万章,我连忙打电话给曾宗国。贾万章曾是曾的班长,几十年后,曾在找他。
(年,曾宗国{左}和贾万章。)
我拨通了曾的电话,告知了贾的电话,在他谢谢后准备挂断电话时,我没话找话地问:“你现在在四川?”“不,我在西安,给娃儿带孙子。”曾百聊无赖地答。我突然哈哈大笑:“我也在西安,在杨朝生这儿。你明天来一趟大唐西市,咱们见个面。”放下电话,我格外兴奋,没想到在西安竟能见到曾宗国。
第二天上午,我和杨朝生到街上去迎曾宗国。杨问我,你还能认出他不?我说,凭直觉应该认得吧。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来到相约的地点,我忽地发现不远处有个个不高、戴着有檐白帽男子。我高声喊道:“曾宗国!”喊声四溅,震得满街回响。
那男子猛地回头,一愣后,急急朝我们奔来。奔到跟前,急急抓着我的手:“老班长好,没想到在西安能见面。”
那天,我们来到杨朝生家唠叨了好久,说的大都是连队的旧事故人;那天,我们来到一家饭馆,举杯相庆四十多年后相逢;那天饭后我们来到丰庆公园,看桃红柳绿,听莺歌燕啼,缓缓脚步续写着几十年前的战友情谊……
(年,与曾宗国战友在西安丰庆公园。)
(年,与杨朝生、曾宗国战友在西安丰庆公园。)
疏:
后来,曾宗国在部队提了干,当了连长,再后来转业到重庆。
(年,曾宗国{前排左一}和他的七班战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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