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修士梅尔希塞德克

《未封圣的圣徒》

两年时间里,我每天做完杂役后均要诵读《圣诗》。这是一种特殊传统,修道院中白天黑夜不停地祷告,轮流诵读《圣诗》,然后再为许多人祈求生前的健康和死后的安息。

我轮到夜班,自十一点读到午夜。在我之后是苦修士梅尔希塞德克,他继续诵读至半夜两点。

梅尔希塞德克神父是一位令人惊异、神秘莫测的苦修士。除参加礼拜外,他几乎不在修道院里现身。他仅在节日才去教友餐厅。他坐在餐桌旁,戴着苦修修士冠的脑袋低垂着,几乎不碰任何食物。

俄国教会中的大苦修,是脱离尘世的最高级形式。接受苦修剪发礼后,修士便可抛下一切杂役,专事祷告。如同在剪发礼时一样,他须再度更名。苦修的主教不再管理教区,苦修的修士则被免除一切义务,仅需参加宗教仪式。

在修道院大钟敲响十二下之前一分钟,梅尔希塞德克神父总会准时现身于《圣诗》诵读处,即面积不大、灯光暗淡的拉扎尔教堂大厅。他在圣像壁前缓缓地三鞠躬,等我走近。为我祝福后,他挥挥手让我离去,然后他孤身一人开始祈祷。

整整一年,他未与我说过一句话。古代教父传记中有一则故事:“三位修士每年照例去见安东尼主教。两位修士与主教深入交谈,第三位修士却沉默不语,从不提问。很长时间过后,安东尼主教问他:‘你来此很久,为何从不提问?’这位修士回答:‘神父,我只要见到你便已足矣。’”我在当时即已明白,我能每夜面见这位苦修士,这已属莫大荣幸。

但有一次,我还是鼓足勇气,违背了诵经规矩。当梅尔希塞德克神父照例在圣像壁前为我祝福时,我斗胆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修道院中所有见习修士和年轻修士或许均对这一问题感兴趣,却不敢发问。

事情是这样的。梅尔希塞德克神父在接受大苦修前,曾像所有修士一样在修道院修行,他当时叫米哈伊尔。他是一位心灵手巧、勤勤恳恳的木匠。教堂和教友宿舍里至今还留有他亲手制作的神龛、诵经台、雕花圣像框、椅子、柜子和其他家具。他起早贪黑地工作,深得修道院院方欢心。

一次,他受命为修道院制作大型木件。他一连工作数月,几乎足不出户。到完工时,他感觉极不舒服,据在场的人称,他当场倒下,一命呜呼。目睹不幸的人高声呼救,几位修士应声跑来,其中就有约翰神父(克列斯奇扬金)。米哈伊尔神父已无任何生命体征。聚拢过来的人悲伤地向他垂首默哀。突然,约翰神父说道:

“不,他没死!他还活着!”

约翰神父开始祷告。静静躺在那里的修道院木匠睁开眼睛,活了过来。大家立时发觉,他仿佛深受感动。稍稍缓过神来,米哈伊尔神父便求人去把院长叫来。等院长终于来到身边,他眼含热泪,请求为他举行大苦修剪发仪式。

据说,听闻自己修士这一自作主张的愿望,院长神父以其惯常的规劝口吻,要这位病人别再犯傻,既然死不了,就要好好养病,尽快恢复工作。可是,修道院里却有这一传说,即次日清早,院长本人神情慌张,不请自来地跑进米哈伊尔的修道小室,宣布很快就将为米哈伊尔举行大苦修剪发仪式。

这不像是威严的加夫里尔神父的一贯做法,此事给教友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胜过死人复活。修道院里流传一种说法,称院长半夜见到普斯科夫洞穴修道院的护佑圣徒科尔尼利院长,伊凡雷帝在十六世纪曾亲手砍下他的脑袋,圣徒科尔尼利要求院长立即答应那位死而复活的修士的请求。

我再重复一遍,这仅为修道院的一个传说。但是至少,米哈伊尔神父在接受剪发仪式后不久便被称为“苦修士梅尔希塞德克”。

院长神父为这位苦修士取了一个罕见名字,以纪念《圣经》中那位最神秘的古代先知。院长为何给苦修士取此名,这依旧是个秘密。虽说加夫里尔神父无论在剪发时还是在之后的岁月里,一次也未能准确地道出这一《旧约》中的名字。无论他如何努力,还是会说错。而且,这总会让他心情不好,我们也害怕撞上他的枪口。

修道院的人知道,梅尔希赛德克神父在死去的瞬间一定悟到了什么,恢复生命后便已脱胎换骨。梅尔希赛德克神父曾对他的几位密友和教子谈起他当时的感受。他的话激起的余波即已非同凡响,这自然使得我和我的朋友更想自梅尔希赛德克神父本人处获悉这一秘密。

于是在那天夜间,当我鼓起勇气与这位苦修士交谈,我向他提出的正是这一问题:在那通常无人能够抽身而返的去处,他究竟见到了什么?

听见我的问题,梅尔希赛德克神父久久地垂首站在神龛前,默默不语。我越来越害怕,很自然地认定我作出了严重的冒犯之举。可是最终,苦修士却用他很少有人听见的细嗓音说起话来。

他说,他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一片广袤的绿色原野。他走在这片原野上,不知该往何处去,直到一道鸿沟挡住他的去路。沟中满是垃圾和土块,还有许多教堂的神龛、诵经台和圣像饰片。此外还有一些变形的桌子、损毁的椅子和橱柜。片刻之后,修士恐惧地发现,有些东西为他亲手所做。他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在修道院生活的这些成果。他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人。他抬起目光,于是看见了圣母。圣母同样忧伤地看着修士多年劳作的这些成果。

然后她说:

“你这位修士,我们希望你做的主要事情是忏悔和祷告,你却带来了这些东西……”

幻象消失。死者又在修道院苏醒过来。

此事发生后,梅尔希赛德克神父完全变了样。他生活中最主要的事情,如圣母对他所言,即忏悔和祷告。他如今的精神劳作成果也很快显现出来,即他最深刻的谦卑,他关于自己罪孽的哭诉,他对众人诚挚的爱,他完全的自我奉献,他超人的禁欲壮举,之后,则表现为他那种为许多人所熟知的洞察力,以及他为人祈祷的有效性。

我们这些见习修士眼见他完全疏离尘世,在进行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斗争,我们便很少惊扰他,除非迫不得已。再说,我们也有些怕他,因为修道院的人都知道梅尔希赛德克神父是一位严厉教父。他有权力这么做。他对每一位基督徒灵魂纯洁的严厉要求,实源于他对人的大爱,源于他对精神世界之规律的深刻认识,以及他对人与罪孽不懈斗争必要性的充分认识。

这位苦修士生活在他的崇高世界中,那里没有任何妥协。但是,梅尔希赛德克神父一旦作出回答,这些答案便一定非同寻常,具有某种自在的特殊力量。

一次,我在修道院中遭受了在我看来不该遭受的严酷考验,于是,我决定去见修道院中最严厉的修士梅尔希赛德克神父,听取他的建议。

听见敲门声,梅尔希赛德克神父走到门口,做起该做的祈祷。他身着修士长袍和披巾,我见他的时候,他刚刚完成苦修功课。

我向他吐露自己的不幸和棘手的难题。梅尔希赛德克神父听完后,像往常一样静静地站在我面前,垂着头。之后他抬起目光看着我,突然十分悲伤地哭起来……

“兄弟!”他带着难以言表的痛苦说道,“你干嘛要问我呢?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这位苦修士长老,这位伟大的苦修圣徒,站在我面前,带着真诚的痛苦哭泣,说他的确是世上罪孽最深的坏人!我则一刻比一刻更清晰、更欢乐地意识到,我的所有那些难题均不值一提!而且,我还立时感觉到,所有这些难题均一去不返地飞离我的灵魂,再无必要向这位长老提问,或向他求助。他已力所能及地为我做了一切。我充满感激地向他鞠躬,而后走开。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所有简单或复杂的事情,琐碎的人间难题和走向上帝的伟大道路,当今世纪和未来世纪的秘密,这一切问题的解决,都只能仰仗谜一般的、无比优美和强大的谦卑。即便我们不理解这谦卑的真理和意义,即便我们无力走近这一隐秘的、万能的谦卑,这谦卑也能向我们敞开其真相——借助那些令人惊异的怀有谦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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